換一個叔本華的說法：在無聊和痛苦間徘徊 I’m a Fan by Sheena Patel

早前在柏林路過一間名為 She Said 的書店，主題書店裡面只賣女性作家 (或 Queer 族群) 或是講述女性主義的書籍。繞了一圈後發現，原來身體裡面的自身女性主義醒覺，最近不知不覺的一口氣買了讀了十幾本由女作家書寫的書籍和小說。曾在電視臺工作、曾擔任助理導演的英國移民第二代作家 Sheena Patel 的處女作 I’m a Fan 是剛讀完的其中之一。Sheena Patel 利用如潑墨山水畫一樣運筆豪放的筆觸，在書中堆砌出女主人公狂躁、放縱又神經質的失控咆哮——以 (包含自己過度解讀、個人美化的) 自然自語的短篇幅自白描述作為一位網紅的狂熱粉絲的瘋狂行為、成為狂熱粉絲的源由，以及身為狂熱粉絲對自身的影響；當中展現有毒的 (網絡) 世界、恐怖的情人、糟糕的工作、臉皮厚的壞男人、失控的痴迷和失控的怨恨。

I’m a Fan 的故事從她追蹤白人女網紅成痴的行為開始。女主在網絡追蹤某位網紅成癮，病態刷新、過度關注、強烈模仿對方，喜愛她的生活卻又同時討厭對方；就像把濃縮了一輩子對外在的不滿一擊向著這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爆發。同時，女主背叛自己的男友、貶低他的意義、欺騙他的感情，偷偷的與二十年長期不忠的男人建立不倫關係；甚至在被揭露之後，仍然依然固我，暴力而殘忍放棄經營自己本身的這段感情。女主痴戀的是一個備受追棒、在社會上處於頂峰族群的男作家。她在這個不對等的關係裡面完全處於極度卑微狀態，明知兩人對關係期望不一，卻又被自己反常的樂觀主義善待自己的處境；作者嘗試在此揭開的是不平等關係裡面女性的激烈澎湃的心理景觀。

換一個叔本華的說法，女主就是在無聊和痛苦之間徘徊。意志自身在本質上沒有目的和止境，生命裡面是欲望，無盡的追求；欲望不能滿足、從缺導致痛苦，反之則變無聊。一個三十歲的自由工作者在平庸風人生裡面忽爾執迷、痴迷 (與仇恨) 白人網紅，理由歸咎於對方擁有她自身沒有的一切——包括那個她喜歡並想要擁有的男人 (the man I want to be with)。女主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想像裡面 (或者，應該說是外在社會加諸的想法以致她) 幻想有一日可以完整得到這個男人的芳心；過程就像大多數粉絲一樣，他們迫切地盼望接近羨慕和渴望的對象。起初，我以為這裡想說的是 imposter syndrome，不過殘酷的現實是在被殖民過的陰影之下她們只有比白人更白人才能爭取到認同。女主以穿著接近網紅生活的裝束前往她們出現的地方、參與她們的展覽、嘗試融入和拉近距離；想像可以因此獲得她本身沒有的東西？一份社會上的認同？這讓我想起 American Gods，被崇拜的偶像需要他們的粉絲，沒有粉絲就沒有偶像。而作者在此展開廿一世紀裡面人們因為社會階級而產生的諷刺問題，廿一世紀裡面被崇拜和崇拜之間的關係。這種過度追崇的是對自身生活不滿的反映，這份慾望反照空虛和孤單，渴望被理解、被需要和認同，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本錢和機遇過得美滿暢快 (她心目想要的那種美滿暢快)，這些種種都組成她的困境。或者她不過在抱怨在白人社會的運作裡面她必須要參與這個社會遊戲、屈服於這種世界觀才能被重視或是被承認，甚至要做得比白人更白。但她情願甘心的忍受折磨，也不願接受乏味的人生。偶爾面前這個處於高端位置面對網紅卻前死心塌地的男人暴露了軟弱的一面，他的失敗、他我卑微、他的失意都能陪讓她瞬間忘記了自己的平庸；就像有那麼一秒，她終於能夠比贏在起跑線的人更優越。

女主人執迷地審視別人在網上的一舉一動，由怪誕變成激烈、由激烈變成扭曲。黑人和棕色人種必須非常努力，甚至扭曲地努力才能在這個不是為移民第二代、不是為非白人所做演算法社會獲得成功或關注。演算法偏向白人為優這回事一直被受討論，就是因為在這種體制裡面，只有愈白愈能夠能得到高端位置。現實上不能否認的是在我們不完美的社會裡面，一個有權力的男人比一個有權力的女人更容易帶來影響，白人女性比較有色女性或少數族裔容影獲得更高的聲望。白人特權、男性特權讓人因性別和種族而感到困惑和苦惱，女主害怕無法控制自己自身的意義。這些一切都是審視我們彼此之間與世界上其他東西複雜關係的棱鏡。權力鬥爭？社會權利？地位相差？揭示的是她與男主和網紅不對稱關係，帶出父權制、種族主義和社會結構的基本問題；女主的自我毀滅的行為，呼籲的是改變有毒的網絡和對現實文化進行結構性顛覆。渴望一種不相容的生活對她來說是無法解決的悖論，而她不過只是一個努力生存的人。

這裡沒有依循傳統的敘事方式並完全偏離世俗公認的小說形式，I’m a Fan 用散落的篇幅籌組出她所想要展示的畫面，每一個章節堆疊出像 instagram grid 的佈局，篇與篇之間的視覺排列，按照一定的順序，你的閱讀就像在 Feed 上滾動。每一篇、每一頁、每一塊，都是由別人一手安排餵養，結果我們都像粉絲一樣安然的咀嚼閱讀。

這是一場非常好的自我審視，讓我們面對最私密的自己。或者，塵世間最美的祝福是能有擁有自己的自在，不需要別人給予你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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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 DL 電笠)